【劉強】再論《世說查包養價格新語》的詩學價值——謝安“雅人深致”說新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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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論《世說新語》的詩學價值——謝安“雅人深致”說新解

作者:劉 強

來源:作者授權儒家網發布,載《華東師范年夜學學報》(哲學社會科學版)2025年第1期

 

摘要:《世說新語·文學篇》所記謝安“雅人深致”一說,因為蘊躲著經學與文學、“言志”與“緣情”的雙重張力,引發了廣泛而耐久的詩學爭議。歷來學者如宋祁、劉辰翁、王士禛等多激賞謝玄而質疑謝安。事實上,“雅人”并非泛指“高人雅士”,而是特指“詩人”,具體說就是與“風人”相對的“雅詩的作者”。正確懂得“雅人深致”,既要留意《詩》有《風》《雅》二體、《雅》有小年夜正變的年夜佈景,又要在“賦詩言志”的意義上體察謝安與謝玄人格氣象和性命境界的內在差異。王夫之認為二謝所引《毛詩》“統一達情之妙”,無形中掩蓋了“風人之致”與“雅人深致”這兩種分歧審美興趣的差別,故仍有一間之未達。晚清年夜儒沈曾植則安身儒家詩學的風雅傳統,以人學論詩學,既還原了“雅體尊,風體卑”的禮樂詩教的真實生態,又以“雅人”為“敦善行而不怠之正人”,深入提醒了謝安風流名流背后的儒者情懷和年夜臣襟曲,堪稱謝安的隔代知音。要之,對“雅人深致”的正確解讀,既是詩學問題,也是人學問題,既關乎詩教和詩品,更關乎人教與人品。謝安是《世說新語》中記載最多的魏晉名流,他對于中國“雅文明”的構成厥功至偉,其“雅人深致”的詩學觀念具有很是豐富的闡釋空間,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《世說新語》的詩學價值。

 

關鍵詞:《世說新語》;詩學價值;謝安;雅人深致;沈曾植

  

年夜約二十年前,我寫過一篇題為《與中國現代詩學》的小文,作為博士論文《世說學引論》的一節,后發表于《現代文學理論研討》集刊,此中有這么一段:

 

《世說》不像《紅樓夢》等虛構文本,只需你不打開它,此中的世界和人物對于你來說就是不存在的虛空;相反,《世說》具有兩種分歧的打開方法,當讀者因為倦怠合上書本的時候,它依舊在時間的維度上開啟著。換言之,《世說》不是一部可以人為“關閉”的物理意義上的文本,而是一條溝通著歷史、現在和未來的“時間地道”。假如沒有《世說》,我們對于漢末魏晉這段歷史的清楚是無法想象的。就文學而言,《世說》的許多記載,直接反應了魏晉時期的文學實況,并在傳播接收的過程中,對后世文學觀念和詩學概念、詩學的批評方式、以及詩話創作的形式等等,產生過深遠的影響。[①]

 

現在看來,文章雖然粗略勾畫了《世說新語》(以下稱《世說》)與中國現代詩學的關系,但限于學力和聞見,還是顯得細緻僵硬。尤其是,此中雖言及謝安的“雅人深致”說后來成為一種詩學觀念,以及“摘句批評法”對于后世詩論的影響,但也只是淺嘗輒止,未及深刻。時隔多年,再來思慮《世說》的詩學問題,尤其是謝安其人對于六朝人文甚至整個中國“雅文明”的影響時,深感桓溫所謂“安石碎金”[②]一語實在不成等閑視之。謝安雖以政治家立品,但其深諳經術,無論品藻人倫,還是賞鑒文藝,無不見高識卓,點鐵成金,又加其主掌東晉中后期清談壇坫,出言如山,其文明創造力之年夜及士林影響力之巨,一時無出其右者。謝安脫口而出的“雅人深致”一語,絕不成僅以“以資談助”的閑言碎語視之,其深層意蘊,實已關涉經典詮釋學、《詩經》學、經學與文學之關系等一系列與中國古典詩學相關的“年夜哉問”。以往的研討息爭讀,雖有關注而語焉不詳,尚存未發之覆,今不揣谫陋,稍作論析,以就教于方家同好。

 

一、謝安引發的詩學爭議

 

“雅人深致”,語出《世說·文學》第52條,其文曰:

包養 

謝公因後輩集聚,問:“《毛詩》何句最佳?”遏(謝玄)稱曰:“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;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。”公曰:“謨定數,遠猷辰告。”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。

 

此一故事看似簡單,實則關涉甚廣,含蘊甚深。可以說,慣會“特作狡獪”(《世說·文學》94)的謝安無意中引發了一個主要的詩學爭議。

 

起首,此事可以作為《詩經》傳播史上的一個主要資料。謝安不問魯、齊、韓所謂“三家包養詩”,徑以《毛詩》發問,足可證明東晉之時,漢代立于學官的三家詩已逐漸式微,而《毛詩》經過鄭玄箋注,則后來居上,成為當時最風行的《詩經》傳本。“《世說》所引《詩經》,當為南北配合稟承的《毛詩》及鄭《箋》”。[③]而《世說·文學》開篇便是鄭玄的三則故事,絕非偶爾。

 

其次,謝安問《毛詩》何句最佳,亦魏晉以來論詩重視“摘句”的新風氣之反應,《世說》還有其例。如《文學》第101條記:王孝伯在京,行散至其弟王睹戶前,問古詩中何句為最。睹思未答。孝伯詠:“‘所遇無故物,焉得不速老。’此句為佳。”又如《言語》篇第90“謝公兄弟與諸人私庭講習”條劉孝標注引檀道鸞《續晉陽秋》:“寧康三年玄月九日,帝講《孝經》,仆射謝安侍坐,吏部尚書陸納、兼侍中卞耽讀,黃門侍郎謝石、吏部袁宏兼執經,中書郎車胤、丹陽尹王混摘句。”可見“摘句”已成為當時講習經典的“規定動作”,并須專人負責。至于晉人常以《詩經》名句為清談嘲戲應對之資,例子更多,茲不贅舉。

 

第三,也是最關鍵的一點,謝玄和謝安對于“《毛詩》何句最佳”的分歧觀點,曾惹起前人極年夜的迷惑和爭論,成為《詩經》學史甚至整個經典詮釋史上一個值得關注的事務。如宋元之際的劉辰翁評此條就說:“各性格所近,非謝公識量,此語為遝拖,誰省?”[④]明人吳勉學亦云:“各就性格所近言之。”[⑤]二人均以“性格所近”論之,顯然是虛晃一槍,為謝安留點人情,骨子里似乎認為,就對《毛詩》的鑒賞而言,謝安的見識似不如其侄謝玄。

 

余嘉錫《世說新語箋疏》引宋祁《宋景文筆記》卷中云:“《詩》云‘蕭蕭馬鳴,悠悠旆旌’,見整而靜也,顏之推愛之。‘楊柳依依,雨雪霏霏’,寫物態,慰情面也,謝玄愛之。‘遠猷辰告’,謝安以為佳語。”[⑥]宋祁所謂“顏之推愛之”,是說顏之推論及王籍《進若耶溪》詩“蟬噪林逾靜,鳥鳴山更幽”二句時,引《小雅·車攻》“蕭蕭馬鳴,悠悠旆旌”,又引《毛傳》“言不諠嘩也”,說:“吾每嘆此解無情致,籍詩生于此耳。”(《顏氏家訓·文章》[⑦])宋祁顯然認為,謝玄和顏之推對《毛詩》佳句的賞愛,“物態”與“情面”相得益彰,惹人進勝,而謝安竟以“遠猷辰告”為“佳語”,真是年夜煞風景,不知所云。清代年夜詩人、“神韻說”的宣傳者王士禛在《古夫于亭雜錄》中說:“‘蕭蕭馬鳴,悠悠旆旌’,顏之推愛之;‘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。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’,謝玄愛之;‘謨定數,遠猶辰告’,安石以為有雅人深致。愚按:玄與之推所云是矣,太傅所謂‘雅人深致’,終不克不及喻其指。”[⑧]王士禛和宋祁觀點分歧,而態度更為斬截。

 

當然,也有為謝安辯護、試做“解人”者。如宋人陳櫟《定宇集》卷七《答問》云:“謝安石之說,固足以救風云月露、流麗綺靡之弊。”又,劉克莊《趙氏義學莊》:“昔江左門戶之年夜,人物之盛,無出王、謝。……家集之際,或雅言,或聯句,以儆勵之。它日于後輩言詩,則謂‘楊柳’‘風雪’未若‘謨定數,遠猷辰告’之句,是以相業教詔之矣。及乎親炙久,濡染熟,玄、琰志義奮發,能以八千而走百萬之虜,遂為經濟之彥;諸孫如康樂,如惠連,如元暉,亦疊主風騷之盟。雖道韞一男子,猶責其弟學之不進。《孟子》曰:‘人樂其有賢父兄。’余于謝傅見之。”(《后村集》卷九二)清人鄧繹《藻川堂譚藝》也說:“‘謨定數,遠猷辰告’八字,非才兼師相,若伊、傅、周、召者不克不及知。……是二言者,謝安石常吟詠之,風流宰相,自應經術宏深,豈江左夷吾所敢看哉。”[⑨]

 

上述兩種觀點雖然相左,理路卻是分歧的,那就是:假如不談《詩》,僅就“性格所近”而論,謝安和謝玄所見各有其理,無所謂優劣;反過來,假如觸及詩學問題,僅談《毛詩》何句最佳,謝安的謎底就讓人覺得費解——“終不克不及喻其指”。問題是,以我們對謝安的清楚,他不僅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,更是當時一流的清談家和文藝評論家,他對經學、玄學、詩歌、音樂、繪畫、小說等都發表過許多令人嘆為觀止的獨到評點[⑩],假如說他對《毛詩》的見解忽然掉往水準,反而不如其侄謝玄,畢竟是有些匪夷所思的。我們不由要問:謝安的“雅人深致”畢竟有何深意?除了基于“家風家教”的諄諄告誡外,還有沒有更多的“意在言外”呢?

 

二、《詩》分風、雅

 

要想懂得“雅人深致”背后的深意,起首須探明謝安所謂的“雅人”究竟何義?今查各種《世說》譯注本,“雅人”多解為“文雅的人”[11],“高人雅士”[12],“志趣高貴之人”[13],諸這般類。乍一看,意似可通,但聯系此則故事所屬門類(《文學》)及高低文語境(“《毛詩》何句最佳”),問題便會凸顯出來。

 

事實上,“雅人”在《世說》中不止一見。另一個用例見于《賞譽》第46條:“王年夜將軍與元皇表云:‘舒風概簡正,允作雅人,自多于邃。最是臣少所知拔。……’”此處“雅人”與“風概簡正”相屬,顯然是泛指,或與“俗人”相對,可解作“文雅之人”或“心志高貴的人”[14];而謝安所謂“雅人深致”的“雅人”,則顯屬特指,意思當有分歧。

 

“特指”者何?蓋《詩經》“雅詩之作者”也。須知謝玄所稱引“昔我往矣”四句,出自《小雅·采薇》,而謝安所引“謨定數,遠猷辰告”則出自《年夜雅·抑》。也就是說,二謝所論,都觸及《毛詩》中的“雅詩”。劉孝標于“遠猷辰告”后注云:“《年夜雅》詩也。毛萇注曰:‘,年夜也。謨,謀也。辰,時也。’鄭玄注曰:‘猷,圖也。年夜謀定數,謂正月始和,布政于邦國都鄙。’”考慮到《世說》“簡約玄澹,爾雅有韻”[15]、截取片斷、略貌取神的記述特點,謝安與後輩討論《毛詩》何句最佳,子侄輩應答者應該不止謝玄一人。假如我們展開聯想,也許當時還有人就《國風》中的名句作答,不過未得謝安回應而疏忽未記罷了。于是謝玄才以“包養網昔我往矣”四句為對,而這樣的“漸進佳境”,生怕恰是謝安“循循善誘”的結果。是以,謝安所謂的“雅人”,所指其實就是“詩人”。張萬起編《世說新語詞典》解讀“雅人深致”說:“指詩人的深遠寄意。”[16]庶幾得之。

 

不過,“詩人”與“雅人”終究有一字之差,所指不成能完整重疊。凡是的情況下,“詩人”可涵蓋“雅人”,“雅人”卻不克不及涵蓋“詩人”[17]。謝安強調“雅人”而非“詩人”之“深致”,應有一個隱而未彰的參照系,那就是“風人”。盡管“風人”與“詩人”有時可以互訓,但特稱“雅人”時,正欲與“風人”相區別。同為“詩人”,“風人”和“雅人”之分歧,源于“風”“雅”二體之差異。蓋風、雅雖同屬《詩》之“六義”,而內涵及定義分歧。《毛詩年夜序》說:“風,風也,教也。……上以風化下,下以風刺上。主文而譎諫,言之者無罪,聞之者足以戒,故曰風。……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,謂之風;言全國之事,形四方之風,謂之雅。”[18]可知,風關乎平易近之“性格”,所謂“一人之本”;雅則關乎“王政”,所謂“全國之事”。錢鍾書謂“風之一名三訓”[19],亦可參看。“風雅”并舉,指的就是《詩經》所代表的風雅傳統。此其一。

 

其二,《風》《雅》之詩,產地所出及作者階層也分歧。朱熹《詩集傳序》說:“凡詩之所謂風者,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。所謂男女相與詠歌,各言其情者也。……若夫《雅》《頌》之篇,則皆成周之世,朝廷郊廟樂歌之詞:其語和而莊,其義寬而密;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,固所以為萬世法程而不成易者也。至于《雅》之變者,亦皆一時賢人正人,閔時病俗之所為,而圣人取之。其忠誠惻怛之心,陳善閉邪之意,猶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。”[20]鄭樵《通志·昆蟲草木略》說:“風土之音曰風,朝廷之音曰雅,宗廟之音曰頌。”[21]明人許學夷《詩源辯體》則謂:“凡詩有關乎君國年夜體者為《雅》,出于平易近間懷感者為《風》。”[22]

 

其三,《風》《雅》二體,體制及風格亦分歧。趙岐《孟子題辭》中稱贊孟子說:“有風人之托物,二雅之正言,可謂直而不倨,曲而不平,命世亞圣之年夜才者也。”[23]這里的“風人之托物”與“二雅之正言”,恰是對“風”“雅”二體表現伎倆及語體風格的分判。許學夷辨風、雅、頌之“體”亦云:“風者,王畿列國之詩,美刺風化者也。雅頌者,朝廷宗廟之詩,推原王業、描述大德者也。故《風》則比興為多,《雅》《頌》則賦體為眾;《風》則微婉而天然,《雅》《頌》則齊莊而嚴密;《風》則專發乎性格,而《雅》《頌》則兼主乎義理:此詩之源也。”[24]許氏還專論“風人之詩”:“風人之詩既出乎性格之正,而復得于聲氣之和,故其言微婉而敦樸,優柔而不迫,為萬古詩人之經。”“風人之詩,不落言筌,曲而隱也。”“風人之詩,多詩人托為其言以寄美刺,而實非其人自作。”[25]

 

清人劉熙載所見亦略同,其《藝概·詩概》云:“《詩序》:‘風,風也。風以動之。’可知風之義至微至遠矣。觀《二南》詠歌文王之化,辭意之微遠何如?”[26]又說:“詩喻物情之微者,近《風》;明人治之包養行情年夜者,近《雅》;通六合鬼神之奧者,近《頌》。”[27]

 

上引諸家所論,可藉以作為謝安“雅人深致”的注腳。因為“風”“雅”二體分歧,故有“風人”“雅人”之別。謝安既然提出“雅人深致”之說,至多隱含兩個預設:一是“風人之致”,一是“雅人之致”。難怪劉熙載要說:“雅人有深致,風人、騷人亦各有深致。后人能有其致,則《風》《雅》《騷》不用在古矣。”[28]近人徐世昌輯《晚晴簃詩匯》便拈出“風人之致”:“又云味外有味、色外有色、音外有音、神外有神,言在此而意在彼,意在此而韻在彼,言有盡而意無窮,意有盡而韻無窮,風人之致也。”[29]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亦借謝安的話頭,提出“風人深致”之說:“《詩·蒹葭》一篇最得風人深致。晏同叔之‘昨夜西風凋碧樹。獨上高樓,看盡海角路’意頗近之。但一灑落,一悲壯耳。”[30]當然,《風》《雅》亦有相通處:“詩有《風》而類《雅》者,如《定之方中》《淇奧》《園有桃》等篇是也。蓋有關于君國之年夜者也。有《雅》而類《風》者,如《祈父》《黃鳥》《我行其野》等篇是也。蓋皆出于羈旅之思者也。”[31]

 

就我狹見所及,當代學者中較早將“雅人深致”與“風人之致”加以辨析的是徐國榮傳授。早在2002年,他就在一篇書評中標舉“風雅之致”,并拈出“雅人深致”的“雅傳統”和“風人之致”的“風傳統”之說,認為謝玄所欣賞的“楊柳依依”恰是“風人之致”[32]。時隔二十年,徐國榮及其門生郭亞超引述大批資料,再論“風人之致”之內涵及其詩學價值,并得出結論:“盡管‘風人’的作者成分有別,但所表達的情致均為合適求中精力的溫柔敦樸之情,具體表現為樂而不淫、哀而不傷、怨而不怒等感情情勢。這種內在感情是委婉蘊藉的,又需意在言外的表達方法將其呈現出來。”[33]其對“風體”的掌握允稱到位。

 

三、《雅》有小、年夜

 

不過,以為謝玄所引的“昔我往矣”四句就是所謂“風人之致”,生怕也與其詩出于《小雅》的事實不盡相符。斟酌《世說》此條高低文義,謝安所謂“偏有雅人深致”,應是基于泛論“雅人”而為說,“偏”有“特包養”“更”之意,或許在他看來,謝玄所稱的四句詩雖然也有“雅人之致”,不過在義理、性格、思致方面尚“淺”,比擬《年夜雅》中“謨定數”兩句,顯得不夠深邃深摯闊年夜罷了。有例為證。《晉書》卷九十九《列傳》第六十六載:

 

叔父安嘗問:“《毛詩》何句最佳?”道韞稱:“吉甫作誦,穆如清風。仲山甫永懷,以慰其心。”安謂有雅人深致。[34]

 

這是“雅人深致”的又一出典,或以為“傳聞分歧”[35],我倒覺得能夠是統一次雅集的兩段對話。謝道韞稱引的“吉甫作誦”四句出自《年夜雅·烝平易近》,謝安也以“雅人深致”賞之,說明同為《年夜雅》之詩,有“深致”者不止一例。我們雖然不克不及以此遽斷《小雅》之詩必定缺少“雅人深致”,但也很難把謝安許為“雅人深致”的兩首詩都出自《年夜雅》——而謝玄稱道者則出于《小雅》——完整當作一種無關宏旨的偶爾事務。進而言之,謝安所謂的“雅人深致”,既體現了對“風雅之旨”的詩性區分,更蘊含著對“《雅》有小年夜”的《詩》學懂得。

 

前引《詩年夜序》接著說:“雅者,正也,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。政有小年夜,故有《小雅》焉,有《年夜雅》焉。”結合《論語·顏淵》子包養網曰“政者,正也”之說,可知《雅》必關乎政,政有鉅細,《雅》亦有鉅細。《荀子·王制》說:“王者之制,道不過三代,法不貳后王。道過三代謂之蕩,法貳后王謂之不雅觀。”這里的“不雅觀”,其實就是“不正”之“政”。又《荀子·粗略》說:“《國風》之好色也。……《小雅》不以于污上,自引而居下,疾今之政以思往者,其言有文焉,其包養聲有哀焉。”[36]以荀子為代表的先秦儒家,對《風》《小雅》《年夜雅》《頌》的價值判斷,顯然是根據與霸道政治關系之遠近而逐級進步的[37]。《魯詩》學派的淮南王劉安認為“《國風》好色而不淫,《小雅》怨誹而不亂”(《史記·屈原列傳》),應該就是遭到荀子的影響。而后世詩論所謂“情兼雅怨”包養平台推薦,早已在此埋下伏線。

 

如上所述,二《雅》既分小年夜,性質天然分歧。鄭玄《詩譜序·小年夜雅譜》云:“《小雅》《年夜雅》者,周室居西都豐、鎬之時詩也。……《小雅》自《鹿鳴》至于《魚麗》,先其文,所以治內,后其武,所以治外。此二《雅》逆順之次,要于極圣賢之情,著天道之助,這般罷了矣。……其用于樂,國君以《小雅》,皇帝以《年夜雅》。”[38]可見所謂《雅》有小年夜,與皇帝和國君的高低、尊卑之別以及王政所關之水平淺深年夜有關系。

 

不惟這般,二《雅》在音樂上亦不相類。朱熹《詩集傳》云:“雅者,正也。正樂之歌也。其篇本有鉅細之殊,而先儒說,又各有正變之別。以今考之,正小雅,燕饗之樂也。正年夜雅,會朝之樂、受釐陳戒之辭也。故或歡欣和說、以盡群下之情;或恭順齊莊、以發先王之德。”[39]許學夷也說:“《小雅》《年夜雅》,體各分歧。……馮元成云:‘《年夜雅》正經,所言授命配天,繼代守成。而《小雅》正經,治內,則惟燕勞群臣伴侶;治外,則惟命將出征。故《小雅》為諸侯之樂,《年夜雅》為皇帝之樂也。’及其變也,《年夜雅》多憂閔而規刺,《小雅》多哀傷而怨誹,朱子謂‘皆賢人正人閔時病俗之所為’是也。”[40]

 

又,方玉潤《詩經原始》說:“雅有鉅細正變之分,自來諸儒未有確論。故或主政事,或主品德,或主聲音,皆非。唯嚴氏粲云,雅之鉅細特以其體之分歧耳。蓋優柔勉強,意在言外者,風之體也;清楚正年夜,婉言其事者,雅之體也。純乎雅之體者為雅之年夜,雜乎風之體者為雅之小。……然則鉅細之分究何故別之?曰,此在氣體輕重,氣魄厚薄,詞意淺深,音節豐殺者辨之罷了。……知乎小雅之所以為小雅,則必知乎年夜雅之所以為年夜雅,其體固不成或雜也。粗略小雅多燕饗贈答、感事述懷之作,年夜雅多受釐陳戒、天人奧蘊之旨。”[41]劉熙載《藝概·詩概》也說:“《年夜雅》之變,具憂世之懷;《小雅》之變,多憂生之意。”[42]

 

綜上可知,《雅》分小年夜,二者氣體有輕重之別,氣魄有厚薄之分,詞意有淺深之異,音節有豐殺之差,在雅正、典雅、溫雅的水平上,“純乎雅之體”“必無怨誹之音”的《年夜雅》高于“雜乎風之體”“怨誹而不亂”的《小雅》,這在魏晉以前經學修養較高的士年夜夫心目中,應該是一個《詩》學的基礎共識。所以,當謝安指出《年夜雅》中的名句比《小雅》更有“雅人深致”時,似乎并沒包養網有遭到謝玄的質疑和反駁——以謝玄的才思和天稟,他生怕是豁然開朗、心悅誠服的。要了解,“正始以后,人尚清談。迄晉南渡,經學盛于南方。年夜江以南,遂不克不及為儒林立傳”[43]。而《晉書》本傳記謝安論及時局,又有“頹風已扇,雅道日淪”之言,足見當時士年夜夫虛談廢務、流連光景者多,憂勤國事、人人自效者少;即以詩歌而論,也是“理過其辭,淡乎寡味”(鐘嶸《詩品》)的玄言詩年夜行其道,而以憂世、憂生為主調的“《詩》《騷》之體盡矣”[44]。數百年后,李白《古風其一》“年夜雅久不作,吾衰竟誰陳?……自從建安來,綺麗缺乏珍”的詠嘆,與謝安對“年夜雅”精力的推許與標舉,可謂遙相呼應,異曲同工。遺憾的是,時移世易,離開謝家叔侄《毛詩》論辯的語境越遠,人們對“雅人深致”的“意在言外”便越是隔閡,以致于連王漁洋這樣的年夜詩人也要慨嘆“終不克不及喻其指”了。

 

以上,是對謝安“雅人深致”的《詩》學語境的還原和詮釋,重點在于對“雅人”一詞的語義分判,以及“風雅”傳統和“二雅”精力的詩學辨析,信任距離謝安此說之真實意涵,雖不用中,亦當不遠。上面,我們再回到謝安叔侄的對話現場,了解一下狀況謝安“雅人深致”說何故會對后世構成這般宏大的詩學張力。

 

四、“雅人深致”的詩學張力

 

後面說過,謝玄所引“昔我往矣”四句出自《小雅·采薇》,后面還有四句:“行道遲遲,載渴載饑;我心傷悲,莫知我哀!”緊接著的《小雅·出車》一首,也有雷同的詠嘆:“昔我往矣,黍稷方華。今我來思,雨雪載途。王事多難,不遑啟居。豈不懷歸?畏此簡書。”對此,清人劉熙載頗感迷惑,說:“‘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。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’。雅人深致,正在借景言情。若舍景不言,不過曰春往冬來耳,有何意味?然‘黍稷方華,雨雪載涂’,與此又似同而異,須索解人。”[45]其實,二詩的感情主調是雷同的,不過文字略有錯綜罷了。其它如“王事靡盬”“憂心孔疚”“我心傷悲”之類詩句,更是貫穿于包含《杕杜》在內的三首《雅》詩,構成了音樂上的“復調”後果。《毛詩序》說:“《采薇》,遣戍役也。文王之時,西有昆夷之患,北有玁狁之難。以皇帝之命,命將率遣戍役,以守衛中國。故歌《采薇》以遣之,《出車》以勞還,《杕杜》以勸歸也。”[46]也就是說,《采薇》等三首雅詩,完整合適“小雅怨誹而不亂”的詩體風格。謝玄從《毛詩》中摘出“昔我往矣”四句,以為最佳,可謂獨具只眼,體現了其非凡的詩歌鑒賞程度。

 

也恰是在這里,出現了雙重的博弈和張力:從年夜的學術思潮來看,是經學與文學的博弈;從具體的詩學觀念來說,則是“言志”說與“緣情”說的張力。正如論者所說:“在曹丕‘詩賦欲麗’、陸機‘詩緣情而綺靡’的倡導下,從文學角度賞包養網析評價《詩經》的新風氣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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